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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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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纪大道”是东海市最繁华的道路之一,马路宽阔直通天际,能容八辆玛莎拉蒂并排奔跑,却永远堵个没完。坐落在大道两边的不是cbd就是金融中心,硕大的LEd屏上奔流着这一季最新的时尚广告,创意总监恨不能挖空心思,把最繁花似锦的创意塞进短短十来秒的视频里,放眼望去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让人有种“东海市已经提前奔入超发达地区”的错觉。

    然而往来其中的人士们看似衣冠楚楚,实则都是给人打工的白领草根,“房奴狗”之类还算阶层比较高的,更多的则是每月薪水大半贡献给房租,刨去吃穿住行和水电煤后所剩无几,拼死拼活多年也攒不下一套房……的首付的——月光族。

    丁建就是这么一个高阶的房奴狗。

    作为一个五百强企业的公关部总监,他总是打扮得人模狗样,从头上的发蜡到脚上的皮鞋都在诠释什么叫“精英”,那张金光闪闪的名片递出去时也颇有气场。

    可惜凡事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所谓“有气场”只是表象,刨除掉每个月好几千的房贷后,他其实不过是个勉强糊口的穷月光。

    这天是周五,而且不用加班——对于他们这种恨不能九点上班、九点下班的公关狗来说,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基本上可以和过节划等号,丁建已经拟好行程,打算先和三两好友去夜店喝一杯,吃饱喝足后再看一部夜场电影,然后回家好好补上这一周缺的觉。

    丁总想得挺好,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天傍晚,他已经走出cbd时,兜里的手机忽然毫无眼力见地震动起来。

    干过公关的都知道,他们这辈子最不想看到只有两样东西——客户的微信和上司的夺命追魂call,也难怪丁建摸出手机时,脸色阴沉的像是被谁偷了五百万。

    可当他看清手机上跳出的人名时,表情忽而一变,几乎是光速点下了接听键。

    半个小时后,丁建开着他那辆二手小破车到了永嘉南路,这是东海市着名的“小吃一条街”,还没下车,滋滋冒油的烤串味和火烧火燎的油烟气已经交织成一曲人间烟火,兜头卷了过来。

    一阵小风吹开了沉闷的仲夏夜,丁建抓了两把脑袋,解开最上方的领扣,又把衣袖挽过手肘,瞬间将肉体从“精英”的壳子里解放出来,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路边看起来最上档次的一家烤串店。

    所谓“上档次”,无非是这家店的店面大一点,门口的招牌也算干净,不像其他店面那样被糊上一层惨烈的油垢。刚一进门,那股无所不在的烟火味便迎了上来,和他腻腻歪歪地纠缠在一处。

    丁建深深吸了口气,被甲方爸爸虐得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惬意的微笑,仿佛闻到了什么琼浆珍馐的味道,总算让他找回了生而为人的尊严。他昂首阔步,四下打量一圈,奔着最里头的一张桌子径直走过去。

    最里头的角落旁摆了一盆绿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与外间的人声熙攘隔出一片独立空间。桌旁坐了一个年轻男人,壁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晕,尽数收在他那一对眼睛里,他的侧脸轮廓被奇异的拉深,越发鼻直唇薄,剑眸如星,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场。

    他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大热的天,衣扣扣得整整齐齐,正襟危坐在这油烟味遍地的烤串店里,显得十分“纡尊降贵”,仿佛微服私访、前来民间考察的富家贵公子。

    丁建大步走到他对面,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顺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满一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末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长长呼出一口气:“我说大少爷,你不是在云南剿匪吗,怎么有时间跑来这里巡察民情?”

    年轻男人皱了皱眉——他皱眉的角度也很有讲究,皱深了显得过分凝重,皱浅了又轻浮不庄重,唯有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才能似他这般夹着浅浅的轻愁,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怜惜。

    他盯着油光铮亮的桌面瞧了片刻,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蘸水擦了又擦,这才慢吞吞地将手腕移驾到桌子上。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他胳膊底下是一个埋藏极深的地雷,稍微一碰就会“轰”一声炸开。

    丁建自诩已经够事逼了,可是跟眼前这位一比,也只有叹为观止、甘拜下风的份。

    “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男人冷冷地问,“‘长飞’好歹是家五百强企业,给公关总监开的薪水还不够你吃顿好的?”

    丁建大约是习惯了“大少爷”万古不化的臭脾气,蹭了蹭鼻尖:“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家烤串的味道可是超级赞,我保证你尝过一回,下回还想来。”

    男人没吭声,隔着一张纸巾,把那份油腻腻的菜单往丁建跟前一推,碰都不想碰一下。

    丁建“啧”了一声,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乐颠颠地接过菜单,三下五除二勾完了选项,转身交给服务员。

    男人冷眼旁观,一脸的“生无可恋”。

    男人姓陈,单名一个“聿”字,都说人如其名,这位陈先生就是个最好的典范,他果然自带某种“沉郁顿挫”的高岭范儿,看什么都是苦大仇深,恨不能搭无人机回到他的高岭之巅,做一朵遗世独立的小白花。

    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位十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仁兄,却有着一份相当接地气的职业——警察。

    而且还是专门和毒贩子打交道的缉毒警。

    这不仅是“违和”,乍眼一看,“缉毒警察”和眼前这位简直相隔千山万水,连个边都沾不上。

    丁建一直想不明白,这位陈先生自带一身出尘范儿,到底是怎么混在三教九流的毒贩群里不露出破绽的?

    二十分钟后,烤串上齐了,为了确保餐风饮露的小白花陈聿先生不至于饿死,丁建额外给他点了一份海鲜粥,粥熬得稠而浓厚,里面裹了虾仁、蛤蜊和墨鱼仔。

    陈聿大概是饿了,虽然面露嫌弃,还是勉为其难地喝了半碗,把里面的海鲜都挑了干净,完事拿纸巾擦了擦嘴,不紧不慢地抛出一个炸雷:“我现在不干缉毒警了。”

    丁建:“……啥?”

    陈聿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之前去中缅边境卧底,一时不慎露了馅,差点交代过去——虽说有惊无险,还是把我妈吓得够呛,老人家上了年纪,玩不起心跳,寻死觅活要我换份工作。没办法,我家老头子只能托关系,给我在东海市的刑警大队找了个空缺。”

    这段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丁建一口烤鸡心含在嘴里,半天没往下咽。好不容易,他才抻着脖子把烤肉咽下去,用茶水灌了两口,艰难地从堵得水泄不通的脑袋里扒拉出一点理智:“到、到底怎么回事?我说怎么小半年没听见你消息……后来呢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陈聿:“什么怎么样?”

    丁建往他跟前凑了凑,左半边脸上写着“好奇”,右半边脸上写着“八卦”:“你说你卧底露了馅,然后怎么样?唉唉,我听说那些毒贩对警察都恨之入骨,一旦逮住就没几个有好下场,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陈聿眉心微微一跳,看得出来,他不太想提这事——这也不难理解,卧底露馅还被毒贩逮住,怎么听都不是长脸的事迹,像陈警官这种恨不能餐风饮露以示高洁的“高岭之花”,脑门被打上这么一个污点,简直是可忍熟不可忍。

    就在丁总想出一箩筐的对策,打算各种坑蒙拐骗撬开他那张堪比蚌壳的嘴时,陈聿忽然说话了:“因为……有人救了我。”

    ******

    丁建眼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快从眼眶里冒出来了:“什么人?男的女的?”

    他凑得太近,那张因为熬夜熬太狠而冒出一茬青春美丽嘎嘣豆的脸油汪汪地撞入陈聿视线,陈先生只觉得目光受到了莫大的摧残,赶紧用手扒拉到一旁,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他的遐想:“不知道!”

    这一听就是敷衍的答案肯定糊弄不住丁建,他立马不干了:“怎么可能不知道?欸,我说,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吗?”

    陈聿从盘子里夹起一串牛肉金针菇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咽下去,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应该是个女孩吧……她粉涂太厚了,我没看出来。”

    丁建:“……”

    丁总一颗好奇心无限膨胀,快将那副单薄的胸膛崩炸开,可惜陈聿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紧紧闭上嘴,再没有贡献八卦娱乐他人的意思。

    丁建变着花样勾引他半天也没勾出一句实话,终于泄了气,闷闷地趴在桌子上:“那你今天干嘛找我?总不会就为了吃夜宵吧?”

    陈聿放下筷子,终于施舍给丁总一个正眼:“听说你刚在东海市买了房子,正在还房贷?”

    丁建忽然浮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他把两条胳膊挡在胸前,做出一个小姑娘惨遭色狼性骚扰时的招牌动作,往后缩了缩:“你、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我好不容易才攒够的首付,你别想打人家的主意!”

    陈聿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那意思大约是“你放心就你这副尊容请我也不会打你的主意”。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每个月几千的房贷,压力不轻吧?想不想多攒点老婆本?”

    丁建一愣:“你是说……”

    “我不想住我父母家,”陈聿干脆利索地揭了底牌,“怎么样,你那房子有多大?够不够租一个房间给我?”

    丁建:“……”

    从情感上说,丁建其实不太想和陈聿同住一个屋檐下,理由也很充分,随便换一个人也不会乐意在家里多这么一位祖宗,每天对他评头论足,用眼神进行狙杀、用言语无情凌虐,从头发丝打击到脚趾盖,非得把别人的自尊打击得粉粉碎才算完。

    这和供了一个爹有什么分别?

    可惜,情感总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不说别的,单是那一个月五千的房贷就够他喝一壶。如今有人主动提出帮他分担压力,就算每月只是意思意思地收个一两千,那也是多了一两千的入账,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也能有个万把块钱,说不动心是假的。

    而更重要的是,丁建欠了陈聿人情——人情还不小,要他张嘴拒绝,也实在是开不了口。

    这两人之间的孽缘还得追溯到三年前,简单说来,就是丁总在某一次出境旅游时被人坑了,过安检时查出夹带毒品,差点被当场拖走。亏得撞上“微服出巡”的陈聿,陈警官目睹了他被毒贩坑骗的全过程,不仅出面替他作证,还把罪魁祸首缉拿归案,总算把魂都吓没了的丁总全须全尾地捞了出来。

    事后丁建特意请教了度娘,发现他这种情况不是个例,根据以往的经验,但凡给逮住,人家可不管你是被坑还是被骗,十个里有八个得吃一颗枪子。

    可以说,陈聿帮他这一回,和“救命之恩”也差不了多少。

    俗话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虽然陈聿是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事逼,可这个“救命恩人”毕竟是不掺水分的。丁建虽然满心不情愿,也没法当面推脱,只能用筷子尖闷闷地戳了下盘底:“你干嘛不住你父母家啊?白吃白喝,还不用交房租,换成是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陈聿难得露出几分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好半天才咕哝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寄人篱下就得听人说话,是对人身自由的极大迫害。”

    陈警官说得委婉,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丁建才听了个话音,就明白过来:“你这是又被催婚了吧?正常,今年春节我回家,我妈也催着我找媳妇,何况你刚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你家太后着急提上日程也是……”

    丁总话没说完,被他戳中痛点的陈聿将手里的餐巾纸团成一团,来了个近距离投篮,当当正正砸中丁建脑门。

    丁总没说完的后半截话就此烟消云散。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虽然陈聿当警察久了,平时不大沾酒,不过两个老铁小半年没见面,其中一位还跑到阎王殿门口溜达了一圈,好不容易重回人间,两人怎么都得多聊两句。哪怕历劫归来的这位说话带刺,没两句就把丁总激得跳脚蹦高,这一聊依然聊到半夜才散伙。

    丁建回到家时已经带了几分酒意,他摁下九楼按键,电梯门正要关闭,一个人影突然卡着那条门缝钻了进来。

    丁建被她吓了一跳,酒意都化成冷汗喷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只见那突然探头的是个年轻姑娘,个头在同龄女孩中还算高挑,仗着身形纤瘦,敏捷地从只剩一条缝的电梯门里钻进来,时间掐得刚刚好,她刚一站稳,电梯门便严丝合缝地关上了,缓缓往上升去。

    丁建忍不住多打量了她两眼,见这姑娘穿了件雪纺衬衫,底下是牛仔裤搭白球鞋,戴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打扮没什么出奇,却将一把半长不短的头发高高挽起,别了一根素银簪子。

    “又是个喜欢coS古装的小丫头,”丁建默默在心里评头论足,“就是穿得不太搭,有点狗尾续貂的感觉,可惜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就收回目光,抬头看着电子牌上不断变化的数据,眨眼到了九——九楼有两户人家,901是丁总倾家荡产购置下的“豪宅”,902的门板上却蒙了一层灰尘,不知多久没人住过。

    这片小区年头不短,据说还是十年前建成的,好在地段不错,相邻两条街就是繁华的世纪大道,往南一公里是一所市重点中学,也算沾了学区房的边,这两年房价蹭蹭上窜,眨眼已经翻了一番。

    虽然丁建赚大发了,可惜这房他是自家住,又不打算做投资,涨了也是白涨,除了聊做心理安慰,没别的用处。

    当初买房时,中介的说法是901的房子早已售出去,只是房主长年累月不在东海市,因此一直空置。不过如今这年头,城市就是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所谓对门邻居,便犹如那林子里四散飞的鸟,擦肩而过时点头打个招呼已经不错了,关起门来,谁也打扰不到谁,有跟没有差别不大。

    丁建一开始并没把这个“邻居”放在心上,谁知这一天他前脚刚出电梯,后脚那女孩就跟了出来,一扭头,直奔901去了。

    丁建:“欸,你是……”

    说话间,那女孩已经轻车熟路地摸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闻言,她转过头,有点茫然地看向丁建:“你叫我?”

    丁建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她身后已经破除“封印”的901,眨了眨眼:“你、你该不会是……”

    女孩理所当然地一点头:“嗯,我住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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