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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七章 恶龙残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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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人不一定比活人有用,关键还是得看死的是什么人。

    比如后世历史题里表达江南工商业发展的题目,常见这么一句话:

    里中(上海金山卫枫泾)多布局,局中多雇染匠、砑匠,皆江宁人,往来成群。

    到此戛然而止。

    只看这半句,体现了工商业发展,人口的流动,雇佣制在江南的普及。

    但如果把后面的半句全文也写上,这就是个恐怖故事了。

    扰害闾里,民受其累,积愤不可遏,纠众敛巨资,闭里门小栅,设计愤杀,死者数百人。

    就是上海那边雇佣了一些南京人打工,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矛盾日增,本地人一合计,把里门一堵、水栅一关,多半是用堵门放火闷烧之类的手段,直接屠了数百人。

    这在历史上连个响都算不上。

    因为死的是外地的底层雇工,如同每年灾荒死的、村子争田械斗死的、水灾海潮死的,几万十几万总是有的,然而根本没人在意。

    一个小小的秀才被人打死,其实也不是啥大事。

    但事情大不大,关键在于有没有人希望这件事变大。

    扬州的盐商们在整个扬州府,是最有实力的一批人。他们是想把这件事闹大的。

    而能科举考中生员秀才的,显然也是扬州府里最容易组织起来的一群人。

    盐商资助书院、豢养文人。

    书院回馈盐商。

    这一套体系已经玩了二三百年了,从前朝嘉靖年间的梅花书院开始,整个扬州府由盐商资助的书院数不胜数。

    广陵书院、邗阳书院、安石书院、明道书院、乐怡书院、珠湖书院、画川书院、文正书院、昭阳书院、明性书院等等等等……

    这些书院能够支撑,很多都是靠盐商的资助,还在书院里设置了膏火银,可以资助那些穷苦一点的孩子让他们能够安心读书。

    书院的掌院,束脩就400两银子,还有薪柴米面银600两。

    穷学生也可以通过进入书院,获得盐商们的资助奖励,每个月也能领到个一二两银子。

    至于说,盐商的钱是哪来的……

    这么论就没意思了,爹妈是贪污犯,也不妨碍子女觉得爹妈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之类。

    总归,扬州凭借漕运、盐业这两项产业,催生出了非常精致的旧文化。

    但这些旧文化……怎么说呢,如果有一天国家强盛、百姓安康了,翻出来或许还是很有意义的;可就现在而言,眼看着英国那边都要自己独立搞出来蒸汽机了,马上就要进行人类齐心协力测绘金星凌日测算日地距离了,这些人窝在书院里搞得这些东西,真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管怎么样,旧文化也是文化,甚至于他们才是正统的读书人,而学新学的那批才是边缘人。

    凭借文会、社团等,很容易就把这些闲着没事干的生员组织起来。

    这些组织起来的生员心里其实早就对刘钰颇多不满了,而盐政改革又是刘钰背后催动,这件事可谓是让这些扬州生员积攒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有机会发泄一下了。

    刘钰在扬州这边的名声,很不好。

    他在苏南进行的改革,直接打断了扬州的两条腿。

    漕运被废,海运兴起,扬州的位置过于尴尬。

    淮北兴盐、淮南兴垦,扬州的位置更加尴尬。

    扬州文化的兴盛,源于盐商从全国吸血,所谓的繁荣几乎全都是围绕着盐商在转圈。

    工商业……倒是听说过松江布、南京布、湖丝。

    扬州则是菜系,瘦马。

    应该说,这是一个标准的“服务业”城市。

    这和大顺开放还是封闭没啥关系,这种纯粹服务业兴起的城市,指望他们去研究工商业发展这些东西,也确实不现实。

    海运要发展,扬州就要衰败;扬州保持兴盛,海运就无法发展。

    等着废运河事件一出,在刘钰看来,废弃大运河,发展海运,怎么看都是好事。

    站在稍微宏大一点点的视角来看,运河不废,连黄河、淮河都没法治理,应该被废。

    但在扬州这边的视角看来,这算什么?

    这是苏南抢夺他们的财富,让漕运不走运河,而是走海运,这等于是直接让扬州这个原本“南北交汇”的位置变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无关痛痒的存在。

    再加上淮南复垦、淮北兴盐,这又等于是让扬州连盐业这个产业都要拱手让出去。

    问题是,松江府如果没有了海运,至少还有出名了棉纺织业。

    而扬州府是一个依托服务业而发达的城市,类似于巴达维亚、澳门那样的中转港地位,一旦改变了商业路线,必然会面临诸多问题。

    都说扬州风华,可扬州到底有什么出名的工商业呢?服务业算不算工商业呢?

    所谓【扬州盐务竞尚奢丽,一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十万】,很多人生计,或者说这种畸形的繁华,都是围绕着盐商的消费而进行的。

    现在盐政改革还没有完全决定废止淮南盐,但扬州的衰败已经露出了迹象。

    从大顺放弃大运河之后,扬州这个运河与长江、北方与江南交汇的战略要冲地位,一下子没有了。

    便是长江南边的货物,也更愿意在镇江周转,然后沿江而下去松江府。再由那里或是北上、或是南下。

    这是现在肉眼可见的衰落,很多本地人是这能感受到的。

    一些原本因为漕运和南北货物交汇而兴盛的商业、店铺等,现在也是萧条半死,或者关门大吉了。

    然而在这种衰败之前,扬州又过于富庶。

    文化昌盛,盐商投资书院等,使得这里又是一个文化中心。而文化中心是需要钱来支撑的,一旦钱没了,那么后遗症也就出现了。

    比如,大量的读书人、生员数量。

    其实,这人数,是远超没有运河枢纽和盐业中心这两个地位的扬州所能容纳的极限的。

    很多生员的生活水平,确确实实因为运河被废而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

    不只是百万漕工,贸易路线一旦改变,所波及的、牵扯的人群是极大的。漕工只是直接受了影响,那那些在运河旁边开店铺的、开旅店的、开饭店的,难道不受影响吗?

    按说,按照生员传统,要是真的不满的话,可以写卷堂文,诉说自己的意见。

    卷堂者,散伙也,就大约是罢课的意思。

    卷堂文就是我们为什么罢课、已经我们想要的要求是什么、我们对官员或者朝廷的做法感到不满。

    然而,关于运河问题,他们又没法搞。

    在扬州城里这么搞,能要求什么?控诉什么?

    控诉废弃漕运?

    这个控诉,是无力的,且大义不在他们那边的。

    朝中大臣再怎么傻,也知道废弃运河的好处,而且这事是皇帝强令推行的,反对有什么用?

    在扬州城要求不要废盐改垦?

    可扬州城并不产盐,只是个物流中心而已。

    刘钰搞的是釜底抽薪的毒计,直接垦荒,垦荒的土地又不是扬州百姓的,而是海边盐户的。

    扬州纵然反对,也是没啥用。

    要不然,纵做了卷堂文,反映给扬州府尹,扬州府尹能说啥?

    能说:行,你们回去吧,这事儿我定了,明天就把松江府海港拆了,威海卫的海军基地炸了,疏浚大运河,以后还走大运河。

    然而,他只是扬州府尹,说的并不算。

    海运,和收税不一样。

    加税什么的,需要得到本地人的认可。如果本地生员不认可,可以上卷堂文。

    海运,不需要扬州生员认可:他们认可与否,并不影响海船从长江口起航到天津港。

    这些怨气,憋在扬州府的生员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发泄出来而已。

    真让他们造反,冲进紫禁城,废掉科学院,砸毁造船厂,毁灭威海卫,必须要走大运河,他们又不敢。

    写些酸文吧,又根本没用,皇帝压根不在乎。

    如今好容易逮着这么一个机会,如何不充分利用起来?

    谁都知道,朝廷在淮南的这些折腾,幕后黑手就是刘钰。如今正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再一个,他们也是苦闷且迷茫。

    借助特殊地理位置而兴起的城市,一旦商路结构发生了变化,内部又完全空心化没有什么像样的工商业,这些扬州本地的生员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地方。

    做官?做官是没有那么多官缺的。

    大顺吸取前朝教训,实行的是分省名额制。江苏省的名额虽多,但扬州就算文化昌盛,卷起来,也搞不赢长江南面的苏州常熟松江等地啊,那边才是科举真正的强县。

    这又没有那么多官可以做,能为进士都难。

    结果偏偏又读书、识字。

    原本好好的小日子,过的挺美的。

    盐商吸来的血,随便从手指缝里露出来点;漕运运河的北岸起点,随便干点什么店铺也是生意兴隆。

    服务业繁荣昌盛,也不想着不切实际的做官,读读书、做作画、研究下金石、考据下古书,隔三差五来个文会、七八十日来游画舫,吃点盐商的残羹冷炙就够了,小日子美滋滋。

    现在一切都变了,这些生员实在是难以接受,也不知道以后该咋办,心中的怨气真的是无以复加。

    凭着这股子怨气,借助社团和书院文会,很快扬州府及其周边县的六七百生员就聚集起来了。

    各种各样的文章,在这些人手中传阅。

    好在这里面还有人把控,没有在这些舆论问题上,涉及到敏感的运河问题。

    现在淮南盐还没有废止,运河废弃导致了扬州百姓也有诸多怨气。

    但如果把问题往这方面引,那就是没事找事了,真要闹起来,只怕最后朝廷给定个“扬州皆反”的罪名,那麻烦可就大了。

    运河是国策,是皇帝拍板定的,真要是因为这个闹腾起来,可是不好。

    如今不比从前。

    从前扬州若稍微有点乱,都需要尽力安抚,以免漕运断绝、南北两隔。

    如今是哪怕乱翻了天,只怕也不会影响到朝廷调兵、收税、存粮。

    所以只能把问题往“制民恒产、均分草荡”的方向上引。

    这些组织起来的生员,拜了文庙后,写了卷堂文,告诉先贤自己为什么要罢课。

    然后便朝出事的县城而去。

    入了城,吊唁、葬礼、轰轰烈烈一样不少,不知道写了多少称赞此人为“义士”的文章。

    刘钰冷眼旁观,由着这些人闹。

    他和盐商的矛盾,是盐还是垦的矛盾。

    盐户之间的问题,只是单纯的草荡产权矛盾。

    这些人非要自以为自己代表盐户的渴求,为民请命,那就让他们去闹呗。闹得越大越好。

    刘钰是悠然自得。

    可这帮生员这么一搞,先把县城的一些士绅、荡商给吓住了。

    这一帮扬州来的生员,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裂土封疆,王者之作;均分草荡,裂土之事也”。

    要在草荡上全面复辟封建制,世代传承。

    可这些县城的士绅、荡商便要在心里狂骂了,这些草荡可都是他们想方设法侵占的,这帮人嘴皮子一动,就把草荡均分了,那怎么不把扬州的铺子给均分了?

    生员鼓动、写卷堂文的事,可不是小事。真要是官员挡不住巨大的压力,不得不退步,那么这就无可更改了。

    现在草荡在手,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

    从根本上讲,这些本地的士绅、荡商,其实不喜欢废盐垦荒,他们非常想要维持现在这种状态。

    然而,他们的势力太弱小了,两边都不想要维持这样的状态。

    以刘钰和扬州盐商之间的矛盾来看,被他逼到这一步,如果淮南继续产盐,那么盐商只能鼓吹盐户分封制;如果淮南不产盐,那么草荡都要收回垦荒。

    这些士绅、荡商,不喜欢废盐垦荒,可也绝对不喜欢盐户均荡产盐啊。

    前者至少还有补偿、土地。后者,可是亏大发了。

    眼看着来到这里以吊唁为名聚集过来的生员越来越多,这些士绅荡商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去求见刘钰。

    一些人觉得,实在不行,就退一步吧,也分点汤给那些卖了草荡的盐户喝。

    再这么闹下去,只恐真要闹出来大事,自己这些草荡所得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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